碾轉(zhuǎn)和連展、善連是同一食物
陸游有一首有名的農(nóng)村題材的古詩《鄰曲》,全詩是:濁酒聚鄰曲,偶來非宿期。拭盤堆連展,洗酺煮黎祁。烏牸將新犢,青桑長嫩枝。豐年多樂事,相勸且伸眉。
陸游自注曰:“連展,淮人以名麥餌。”“連展”所在句的意思是:擦拭磨盤碾磨連展,洗刷鍋具煮豆腐。每年青黃不接時,炒熟青麥穗并去掉麥芒和外殼,留下帶有水分的青麥粒,然后連皮帶麥仁在磨盤上“磨”成細細的長條,或在碾盤上“碾”壓出片狀餅。這兩種形狀都叫“連展”,不需要再燒烤或煮熟就直接可以吃。為了證實這種印象,便決定查一下《漢語大詞典》。如下:
【連展】麥餌;面條。宋陸游《鄰曲》詩:“拭盤堆連展,洗酺煮黎祁。”自注:“淮人以名麥餌。”清王士禎《池北偶談·談藝三·唐詩字音》:“今山東燒新麥作條食之,謂之連展,連讀如輦。”清吳振棫《麥賤》詩“重羅白勝雪,連展甘若飴。”(第十卷,第862頁)
【麥餌】麥餅。用小麥浸泡后連水磨成麥糊(不去麩皮),然后做成餅,貼鍋上燒烤而成。宋陸游《鄰曲》詩:“拭盤堆連展,洗酺煮黎祁。”自注:“淮人以名麥餌。”(第十二卷,第862頁)
詞典里的“麥餅”沒有說是“新麥”,而且還要經(jīng)過“燒烤”。 顯然同我前面說的“連展”是不同的食物,那么詞典中和生活中的“連展”哪個對呢?考察三個過程如下:
1、從“連展”到“善連”。
我國編寫地方志起源于東漢時期,宋元以來幾乎各地都有志書來記載地方風(fēng)物和飲食。由于詞典里提到的王士禛是山東新城人,我們就從山東的地方志查起。查到,民國24年的《萊陽縣志》說“磨熟麥粒成條曰連展。”民國17年的《膠澳志》說“青麥穗上磨謂之連展。”可以看出連展是“磨”出來的,沒有說要再“燒烤”;并強調(diào)“青麥穗”。
但是,清光緒18年的《鄒縣志》說“王本仲的《鄒魯歲時記》:“大麥初黃,農(nóng)以為餌,名曰善連。”這里“大麥初黃”正是連展的季節(jié)。那么什么是“善連”?《廣韻》說:“善,大麥新熟作善連也。”《集韻》說:“善,善連,屑新麥為餌。”“新麥”和“新熟”,即是吃連展的季節(jié)。
2、從“善連”到“碾轉(zhuǎn)”。
根據(jù)上述《鄒魯歲時記》,聯(lián)想到查找其他“歲時記”系列,結(jié)果找到。清人潘榮陛的《帝京歲時記》“麥青作碾轉(zhuǎn),麥仁作肉粥。”出現(xiàn)了“麥青”時節(jié)的“碾轉(zhuǎn)”。再查的陳剛《北京方言詞典》收錄“碾轉(zhuǎn)兒”并注明是“碾碾轉(zhuǎn)兒”。
在北京的其他材料沒有找到詳細記載,通過文學(xué)地理學(xué)查找:一是被胡適稱為“十七世紀的寫實小說”的《醒世姻緣傳》第三十六回:“沈裁的婆子拿了一盒櫻桃,半盒子碾轉(zhuǎn),半盒子菀豆,來看晁夫人。”二是滿族文學(xué)家文康的《兒女英雄傳》第三十三回:“麥子一熟,吃新鮮面不算外,還帶著不摻假,要拌個碾轉(zhuǎn)子吃,也不用買。”根據(jù)“櫻桃”和“菀豆”的季節(jié)“麥子一熟”可以推斷出是吃連展的時分。
3、“連展”、“碾轉(zhuǎn)”與“善連”是同一種“麥餌”。
北音學(xué)是以1324年成書的周德清編寫的《中原音韻》系統(tǒng)的韻書為研究對象的音韻學(xué)分支。上面已經(jīng)提到音韻學(xué)古書《集韻》和《廣韻》提到了“善連”,再查《鄉(xiāng)嚴正字·飲食》:“燒新麥曰善連,音訛為碾轉(zhuǎn)。”就更加證實了“善連”就是“碾轉(zhuǎn)”。
再驗證詞典詞條里的《唐詩字音》“連讀如輦”,如《金瓶梅詞話》第38回:“故意的連我”就是“攆我”之意。又由于根據(jù)北音學(xué)“轉(zhuǎn)”可以變讀為“展”,所以“連展”就變成了“碾轉(zhuǎn)”。至此,可以說“連展”“碾轉(zhuǎn)”和“善連”都是同一種“麥餌”(用麥做成的食物)。可見,北音學(xué)的研究關(guān)系到普通話語音形成和詞匯變化的一系列重要問題。
從以上方志學(xué)、文學(xué)地理學(xué)和北音學(xué)的推理考證,可以得出結(jié)論:《漢語大詞典》對于“連展”和“麥餌”的釋義錯誤,對于“善連”和“碾轉(zhuǎn)”則失收漏收。錯誤的原因可能是把“餌”解釋為“餅”(應(yīng)為“食物”的意思),把王士禛的“條食”望文生義成“面條”。
但是運用古典學(xué)的方法和過程的考證卻能夠給我們一些學(xué)術(shù)啟示,以便我們能夠匡正目前的學(xué)術(shù)誤解和誤讀,比如光明日報“國學(xué)系列訪談”《國學(xué)=中國古典學(xué)》(2009年10月18日國學(xué)版)中的以下兩種表述:
一是:“‘國學(xué)’其實就是‘中國古典學(xué)’。如果我們用‘中國古典學(xué)’來定義‘國學(xué)’,可以解決‘國學(xué)’作為一門獨立學(xué)科的兩個難題。”嚴格說起來,地方志不能算作“國學(xué)”,但可以算作“古典學(xué)”;即便“國學(xué)”作為獨立學(xué)科也不能包括各類方志(學(xué))。所以上述表述不嚴謹。
二是:“我們可以借助梁啟超等前代學(xué)者的提示,借鑒西方‘古典學(xué)’的界定方法,把研究以古漢語為工具記錄的文獻的學(xué)問稱為‘中國古典學(xué)’”。考察從“連展”到“碾轉(zhuǎn)”的讀音變化研究的北音學(xué),不是“記錄的文獻”,但依然是“中國古典學(xué)”。所以上述觀點不全面。